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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特产(之一)黄毛柴籽

    信息发布者:xhc18740987632
    2018-02-13 23:04:18    来源:阎世德的博客   转载

      品味特产,是在品味一方水土,是在打开一扇窗户,随那里每一颗搏动的心起起伏伏,苦苦乐乐……
     黄毛柴籽

      黄毛柴籽,又名沙蒿,沙生植物,耐旱,生命力极强。其籽可药用,更多则用于食品。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题释        “大漠孤烟直”已经是停留在古诗中的经典了,“长河落日圆”倒是千年不变的重复。当脸色苍白的太阳圆成孤独飘浮在连连绵绵的大漠上时,二嘴子村的上空已经升起一缕缕的炊烟了,慢慢飘荡的炊烟最后和夜幕扭结在一起,弥漫出村庄特有的静谧。
      大元推开饭碗的同时,摔出硬邦邦的一句话:“就这么定了,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!”
      “定了什么?”刚掀开门帘的二元抓住了话的尾巴,没头没脑地问。
      大元往炕里挪挪身子,给兄弟挪出一个位置。媳妇秀林已经盛好一碗饭汤给二元。她知道二元的习惯,不论吃多饱,不论到谁家,赶上吃饭,二元都要一碗饭汤喝喝,不然,他会很不高兴。记得刚过门不久,她还不知道二元的习惯,把下了长面的面汤倒进猪食里,当时二元就拉下了脸。
       二元总能把寡淡的面汤喝得香甜、馋人。在他吸溜面汤的时候,大元说了自己的计划。二元被最后一口面汤呛了,他用手背擦擦嘴:“好呀大哥,听说黄毛柴籽每斤都和我差不多了。”
      秀林笑了:“不会是每斤二元吧?那不成了金子?” 同时她小心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忧:“好倒是好,就是进沙漠,危险的很……”
      大元叹口气:“是要好好准备的,但值得一试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做好了,不光能过一个好年,还能买些春种的化肥。”
      二元似乎已经感到了实实在在的钞票,双眼亮亮的闪着喜悦:“大哥,说干就干,咱啥时走?”
      简单的商量过后,二元兴冲冲走了。而归于黑暗的屋里新的内容仍在继续。秀林偎在大元怀里,温情中传递自己的担忧:“进沙漠是很危险的呀,穷了穷,咱不冒这个险……“
      是很危险的。大元知道这种潜在的危险。村里的人都在山里生活惯了,山,就如自己的手指一样熟悉,是不会有任何的危险存在,而沙漠,对他们这些移民来说还很陌生,许是人本性的自然,靠山吃山,靠沙漠,就要吃沙漠了。但媳妇的提醒,让大元心里忽然涌上一种感动,结婚一年多了,这种感动还从未有过。他揽过秀林的身子,手臂紧了紧,他明显感到秀林的身子哆嗦了一下,这种哆嗦让他心里一阵隐痛。“是个好女人呢……”大元的感叹让自己的眼睛湿湿的,无法压抑的委屈让他情不自禁地喃喃:“这个倒霉的日子呀,怨不得人,由不得自个,总是让你看不到的东西赶着跑,慢些都不行……“
     显然秀林对这些话有着自己的了解,大元感觉有热热的东西在胸脯上流淌,而秀林的话同样显得不着边际:“由得人的日子不多,我不求过多好的日子,只求你对我好,我知道你心里的不如意,我并不比她……”
      大元张开毛茸茸的大嘴,咽下了秀林要说的话,他闭上眼睛,拼命吮吸嘴中的柔软,觉到一股热流直入心底,这股热流迅速向全身扩散,扩散为一团火焰,大元感觉自己燃烧起来了,同时燃烧的还有他一遍遍重复的话:“只要活着,总能找到活着的办法……”
      大元二元,加上村里的朱三和张五,四个勇敢的男人决定进入沙漠。大元让他们找蒙古人的骆驼客,自己则准备更多的草绳用来捆绑东西。
      大元盘腿而坐的右膝下,已经压了一盘湿漉漉的草绳,左脚下的绳头却没有尽头般向前延伸。这是山里遍地都有的芨芨草,坚韧、粗粝。做成绳子的第一道工序就是认真剥了叶片一样的皮,直到晾晒出芨芨光滑明亮的身体,随后拿一把木制的榔头,细细地将岌岌砸扁砸毛,要成绳的时候,口含了清水,一口口喷洒在上面。随着“噗噗”的声响,细碎的水雾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,如露珠般把岌岌浸润的湿漉漉的。
     湿漉漉的芨芨草总能让大元兴奋。搓绳的时候,脸上有一种近乎喜悦的表情。虽然已经被砸扁砸毛,又被浸了水,但骨子里柔韧的芨芨草仍和大元一双手做着最后的抵抗,但大元的双手似乎比芨芨草更坚韧、粗粝。大元感觉到这种抵抗,抿着嘴,用劲做着最后的征服。随着双手的动作,柔韧的芨芨草变成了弯弯曲曲的草绳,最终服帖地盘踞在他的右腿之下。就在大元和芨芨草较量的时候,莲花来了。
      “大元……”
      一个涩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,似乎遥远但很熟悉的呼唤令大元怦然心跳,猛然抬头的晕眩让他的身子晃了起来,眼前的人影在晃动中终于稳定了下来,大元的脸倏然涨得通红:“莲花……”
      莲花转过身去,用脚尖在地上画着杂乱的心迹:“我刚遇到你媳妇了,她给你压面条,说你要进沙漠……”
      随着脚尖的扭动,莲花的身子也在颤动,大元扭过头去:“不去不行了,闲着也是闲着,这个日子逼死人呢……”
     “就是,”莲花抬起了头,同样红着脸喃喃,“不要怨我……大元,我想和你们一起进沙漠。”
      “你?” 大元声音大得令自己也吃惊。
      莲花反倒镇定了,她木然讲述着一个好像和自己没有关系的故事,“他现在不知在什么地方混着哩,婆婆病了,连个吃药的钱都没有,快要过年了,孩子没个新衣,明年的水费、化肥……”亮亮的泪花在莲花眼中闪烁,但她很快咽了下去:“我知道可能不方便,可我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挣钱了。”
     大元的心被刀子狠狠剜了一下,他的嘴唇哆嗦了起来,但他很快克制了自己:“可是我怎么对她说?”
      “说什么呀,”秀林的回答让大元和莲花一惊,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秀林脸上有些不自然,但她仍鼓着劲替大元做出了决定:“谁家没个难心事呀?莲花你就快收拾收拾吧,沙窝里的东西又不是大元的,谁都可以去呀。”
      莲花看看大元,又看看秀林,嘴唇哆嗦了几下,却没有一句话出来,她折转身,脚步有些慌乱地走了。
      黄体夯实的小院很干净,干净的有些空白和宁静。回过神来的大元看着秀林,想要找一些东西出来,秀林不自然地扭着身子,和大元直勾勾的目光做着较量。最后大元的目光软软地收了回来,他指着秀林手中还没有变成面条的面粉说:“你怎么……”
      秀林笑了,笑得有点慌乱:“我知道莲花会找你的,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,可我知道她缺钱,她实在没有办法了,唉……我这就去压面条。”
      大元再也没有搓绳的兴头。这时,他才发现手掌已经浸出血水。对着阳光,大元拔出钻进手掌肚的一截岌岌,木然看着更多的血水在手掌慢慢会聚,最后凝成晶亮的一颗血珠落下。在血珠悄没声息地渗入地下的同时,大元的心颤了一下。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      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,大元他们已经走了大半个夜晚了。
      晨阳下的大漠鲜润而辽阔,丰满的沙丘浑圆且富有肉感,到处闪烁着亮晶晶的霜花。翻过一道沙梁,他们走进相对平坦的地上。这是一条弯曲的白色土地,很像大漠中流淌的一条河流,又像大漠不忍舍弃的记忆,静静濡染在空旷中。河滩中全是一人多高、胳膊粗细的小树木,苍劲的枝干,铁一般浇铸在自己的空间。骆驼客说,这些柴禾叫霸王柴,你们可以用这些柴禾做饭。朱三一脚踹过去,一棵柴禾脆生生地倒下了。
      二元喊:“原来都是枯死的?”
      骆驼客笑了:“他们都是活的,一到春天,就会抽枝发芽。” 
      张五贪婪的目光打量着漫无边际的柴禾感叹:“老子要是有条路就好了,把狗日的们砍了当烧柴多好!省得掏钱买煤了。”
      大元的眉头却紧紧拧在一起。他感觉到身后的莲花有点力不从心了,而且莲花往沙窝子里跑的次数越来越多,莫名的担忧让他心里烦躁不安。
      莲花脸色苍白,一种快要流干了的焦渴让她精疲力尽。早上吃了一点剩饭,闹坏了她的肚子,刚一上路,就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。毫无准备的尴尬让她欲哭无泪,不时得疼痛,只能迫使她哀怨、害羞地看一眼大元,又折头跑向沙窝子。
      朱三恼了:“这个婆娘就是多事,磨磨蹭蹭的什么时候才能到?”
      二元看看大元,说:“大哥,要不我们先走,你在后面等等莲花?”
     大元有些感激地看看二元,默默地站在霸王柴边卷了旱烟,等着莲花。
      大漠的天空很蓝,蓝的没有一点杂质,蓝的没有一点内容,蓝的让大元的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着落。怪了,山里的天也蓝,但似乎没有这么苍白的蓝呀……哦,山里山里……大元的目光投向山里的方向,山里已经虚无成一抹隐隐绰绰的遥远。
      但再遥远的大山在大元的眼里都是清清楚楚得痛。透过袅袅升起的烟气,挥之不去的记忆又异样清晰地出现在眼前:起伏的大漠在大元眼中抖动,最后抖动成山里满眼的绿地,在向阳的一面山坡上,白豌豆花开的正好,而紧邻的青豌豆花也同样开的血红,一阵风吹过,白的波浪和红的海洋像绸缎一样起起伏伏,随着这景致的还有大元的笛子。悦耳的笛声好像和豆花吻合了一样惬意,在山谷里飘飘荡荡。遥远的声音从山顶上爬了上来:“大元哥——”莲花攥着拳头跑向了豆地。淹没在花海中的大元对着莲花拼命招手,莲花满脸惊喜地扑到大元跟前,伸开攥着的拳头:“大元哥,我奶奶给我的白沙糖。”可是白沙糖不见了,莲花委屈地说:“我明明放在手心里的……”大元突然抓起莲花的手舔了起来,一连声说:“在这里呢,在这里呢。”手心痒痒的让莲花咯咯大笑,清脆的笑声融进起伏的豆花,传了很远很远……
     “大元哥——”
     大元被燃尽的烟卷烫痛了手,而一声真真切切的呼唤从沙窝子里传了过来,声音充满了羞涩、无奈和急切。大元似乎想也没想,就冲冲地扑进沙窝子。
     莲花倚在沙丘上抽搐着身子哭泣。她不敢抬头看大元,更不想让大元看到自己的眼泪,她只是哭出几个字来:“肚子痛,痛死了……”
      莲花恨不得让沙子吞噬了自己。然而,来势迅猛的痢疾,已经让她的脸色苍白,双腿也如面条一样绵软无力。
     木然之后,大元很快醒过神来。他长长呼出一口气,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塑料袋袋,取出几颗氟哌酸。想想还缺少什么,又紧着追上前面的骆驼。他知道,骆驼客有一个保温的水杯,那里一定有滚烫的开水。
      一个来回的折腾,大元已经气喘。莲花迫不及待接过水杯,有些贪婪地猛喝几口,吞下大元给她的胶囊。
      滚烫的开水以及大元粗重的气喘,给了莲花容走出沙窝子的力气,看着大元黝黑的脸庞和关注的眼睛,她想说些什么,但最终只是张了张嘴。大元的眼睛幽深而平静,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水,却透着温馨和莲花熟悉的东西。只一看,莲花就已经沉入潭底,有些惊慌而惬意地畅游了一会,莲花似乎在打捞起自己的同时,也打捞起很多的东西。但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泪水,在无法压制的抽泣声中流淌。泪水,总是女人心低的秘密或者是掩藏心事的最好遮蔽物。
     大元的脚步慢了,他舔舔干裂的嘴唇,唇齿之间似乎还留着莲花手上的甜,而莲花嘤嘤的哭泣却使他心里焦灼而烦躁。大元无措的手突然触及到腰中的笛子。
      莲花听到了久违的笛声。她记得自己出嫁前的那个晚上,大元吹了整整一夜,她在笛声中也坐到了天亮。那期期艾艾的笛声硬是抓住她的心,在满月琅琅的天空中飘飘荡荡。她感觉大元用笛子掏空了自己,又感觉那笛子实实在在为自己填充了很多,就是因为这笛声,她把自己囫囫囵囵嫁了出去……从那以后,他们从山里来了这大漠,莲花再也没有听过大元的笛子了。现在听到这笛子,莲花止住了哭声。她想不明白,大元不识谱,也没有人专门教过他,他更不知道自己在吹什么曲子,但每每吹出的曲子却总是那么可人心意。在笛声中,你自个的心就由不得自个了,总是让那笛声牵扯着忽悲忽喜,忽伤忽忧,眼前这个像木匠随意几斧子劈出人样的汉子,竟也有如此善解人意的心吗?莲花心里热热的,她情不自禁的喃喃出声:“大元呀,这笛子,我恨这笛子……”
      大元的笛声停了,他似乎明白莲花的意思:“莲花,该恨,你从小听这笛子长大,是这个笛子告诉你该怎么活,又是这笛子告诉你忘了很多应该忘记的东西……”
     莲花身子颤了一下,她咬着自己的嘴唇,咬出的仍然是那几个字:“我恨呀,恨这笛子……”
     “该恨的,”大元用笛子狠狠劈了一下天空,委屈的笛子发出几个苍白的音符,“这个笛子哄了我多年,现在还哄着我;这个笛子也哄了你很多年,这会又哄上你了……”
      大元的眼睛充血了:“这个倒霉的日子,在山里咱们靠天吃饭,吃的越来越穷,这会迁到灌区了,肚子不饿了,可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紧巴。心里憋得慌,不是这笛子能到现在吗?”大元看了一眼莲花:“我也恨,不就这笛子么,一个破竹管,哄得你高兴,也哄得你嫁了人,又把我从山里哄到了滩里。总想着日子会好一些,总想着能活得顺心些,可是……”
      莲花感觉大元的话说到了自己的心里,可话到嘴边还是那个意思:“我只恨你的笛子把我嫁了出去……”
     “要不是我的笛子你就不嫁了吗?”大元像在自言自语,“那你的弟弟不娶媳妇了?我又能给你们家想要的财礼吗?”
      莲花摇摇头闭上眼睛,同时把心里流淌的很多东西紧紧关闭了起来。
      大元甩开了脚步,大大的,很有力,脚下干的卷起皮的地面随着扑哧扑哧的声响,冒起青烟似的土尘。跟在身后的莲花紧紧抿住了嘴唇。来自心底的叹息却很固执而强烈,唉,大元近在举手之间,大元又距她有万里之遥。哦,大元,大元……莲花在心中呼唤,有着被攥紧的幸福和疼痛。以前她极力回避着不见面也没什么,日子就在木然和忘记中悄然溜走,而现在单独在一起,掩藏在心底的所有都一股脑儿涌了上来……唉,这日子,让他们挥泪而别,又让他们走到一起。
     大元咽下眼中的泪花,接过莲花抱在怀里的羊皮袄,加快了步子。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     二元和骆驼客已经走出了很远,在平静的沙漠上,留下的足印像一条绳索,紧紧牵扯着大元和莲花。大漠在无风的阳光中温暖起来,一只只兔子不时在柴禾中小心地来回穿梭。慢慢的,柴禾少了,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消失不见了,出现在眼前的仍是连绵不断的沙丘。这些沙丘已经很像山的样子了,高高的沙山拥着一道道湾,很有山湾的味道。在这湾里,一人多高的黄毛柴泛着金浪,沉甸甸地垂头而立,仿佛专门在等着他们的到来。
      大元随手捋上一把揉了揉,用嘴一吹,金黄的柴籽饱满地躺在手中。喜悦让大元的眉头舒展开来,而莲花也忘记了所有的不快和痛苦,灵巧地在黄毛柴中穿梭,脸上笑意盈盈,似乎又回到了从前。大元有点动情了,他摸着黄毛柴头,像摸着已经到手的丰收:“莲花呀莲花,老天爷可怜咱们,看来这次是走对了,这么好的柴籽,打上十天半月的,弄个五六百块不成问题……”
     莲花的脸上全是感激:“大元,我没想着五六百,要能弄上个一两百,我就高兴死了。”
      大元笑了,指着沙漠说:“一两百块还不够咱们的辛苦钱。莲花,幸亏老天让沙漠长了这柴籽,只要人勤快,就没有过不去的坎。”
     喜悦已经醉倒了这些走进沙漠的人,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二元他们疯狂的吼声,张五放肆的少年也紧跟着传了过来:“尕妹妹那个夹紧了你等着,哥哥挣上个钱钱了就回来……”
      当大元和莲花向前走的时候,已经卸完东西的骆驼客迎了过来。这个脸上像沙漠一样荒凉的老人跳下骆驼,笑呵呵地说:“大元,很少见的黄毛柴籽呀,这回你们可算是来好了。”大元也笑,笑得很开心,老人继续说:“你们以前没到过沙漠,一定要小心,太阳偏西就往住的地方走,晚上有人没回来就在高的沙丘上点柴火,千万不要去找人。另外,不论发生什么事,都不要自己走,一定要等着我,沙漠迷路就是要人的命。”老人看大元点着头,又爬上了骆驼:“好好干吧年轻人,等你回家后,可要好好给我吹个笛子。你的笛笛子吹得好呀,吹得好。”
      老人意味深长地看看莲花,笑出几声意思来,吆喝着骆驼上路,沉闷的驼铃在大漠孤寂地叮叮咚咚……
      丰收的黄毛柴籽让五个人实实在在的感到了希望,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发自心底的笑,这笑容是一种力量,这种力量使每个人都主动想干些什么。张五选择的驻地确实不错,中间一块沙地无疑是一张喧软的床,而四周一人多高的密密实实的柴禾不但可以挡风,而且能很好地隐蔽他们的东西。当张五和朱三拾来一大堆柴禾的时候,二元架起了锅灶,莲花开始准备简陋的晚饭。
     大元坐在高高的沙丘上,让慢慢寒冷的风吹迷了双眼,太阳飘浮在虚无成烟幕的大漠之上,流溢着令人心悸的苍白和寂寥,最后被黑夜一点点吞噬,星星已经眨着贼亮的眼睛在天幕闪烁。这一切,尽情被他的笛子吸了进去,然后又用另一种形式娓娓婉婉地还给了大漠。
      大元和莲花最后放下碗筷,剩下的面汤自然被二元喝了,莲花收好所有的碗筷,悄没声息地去洗。朱三高兴了:“还是带个女人好呀,就像在家里。”
     二元立即骂:“狗日的,得了便宜就好,莲花今天走得慢了些,你张嘴就骂。”
     朱三却也不恼,往火堆中扔进一些柴禾,随着火焰的跳动憨憨地笑了。张五看看大元,又看看莲花,随意的花儿脱口而出:“莲花花枯了者还会开,笛笛子哑了者还会响……”
     大元顺手一笛子敲在张五的头上:“响个球……”不自制的眼神飘向莲花,看到莲花的手颤抖了一下,他的心也抖了,轻轻的,却感到一种莫名的躁动。
      等到燃着的篝火熄灭,莲花打开手电,照着大家把灰烬均匀地摊在地上,又在上面盖一层薄薄的沙子,然后铺开被褥。行走一天的疲劳很快侵袭而来,二元和朱三的呼噜一起一伏地响起,张五的少年也慢慢被黑夜吮吸。莲花睡在大元旁边,两人全无睡意。在野地过夜的陌生,使她老害怕旁边的空虚,身子不由自主地拢向大元,大元的呼吸快了起来,两人的心跳激动而有力,好像整个大漠都喧响着他们的心跳,满天的星星都在对他们挤眉弄眼。莲花闭上了眼睛,大元也把满天的星星关进了自己的眼睛,而莲花已经在悠悠的笛声中浮了起来,轻轻的,暖暖地漂浮,飘向那个让自己成为女人的日子,那个日子,哦,那个日子……流翠的山谷里到处涌动着令人心醉的春潮,马莲花开的正旺,鲜嫩的花瓣如一张张小嘴,豪不回避地倾吐着自己的欲望,山雀子在这种欲望中兴奋不已,尽情进行着自然的交配,而发情母羊的气味越来越浓,越来越重,为数不多的公羊亢奋不止,山里的天空让这种气味熏染的含情脉脉。那同样亢奋的笛声在含情脉脉中突然归于寂静,一人多高的马莲丛起伏着令人心颤的慵懒,受精后的花瓣无声地落下,落下……莲花轻轻喊出了声,轻轻的,就如花瓣落下的声音,而大元就在这喊声中睁开眼睛,又放出满天的星星,贼亮贼亮的星星呀……大元感觉到一只欲望的手紧紧噬咬着自己,在这种噬咬中,他轻松地放开了自己,他感觉自己压在枕下的笛子正在沉醉地吮吸这种感觉,他惊奇星星怎么跑到了莲花的脸上,亮亮的,一颗、两颗……荒芜的大漠因为这种情景,似乎温馨起来……
      太阳温暖大漠的时候,勤劳的人们已经有了沉甸甸的收获。
      莲花的灵巧,使她如鱼得水,她用小腹把怀里的簸箕抵紧在柴禾上,两手轻松地揉着黄毛柴头,她能感觉柴籽落进怀里的充实。等簸箕满了,她就快步走向高高的沙梁,铺好的单子上面,已经是小山一样的黄毛柴了,莲花开始就着大漠的微风扬去其间的皮皮草草,金黄的,如油菜籽一样大小的黄毛柴籽干净地堆成了一堆,莲花轻轻收进袋子,如同装进了孩子的新衣、春种的化肥、老人的药片,脸上的笑容醉心而可人。莲花掏出袋中的早饭,干硬的馒头让寒冷冻得更加瓷实,莲花却香甜地啃着,每啃下一口,上面就留下整齐的牙印。不远处的大元仍在劳作,他打柴的方法粗旷而豪爽:用镰刀割下柴头,然后放在单子上一阵捶打。远处,张五的少年随着他的心情尽情在大漠张扬:“人世难得呀,得了者也难活;七十七道个坎,坎坎都得过……”
      太阳落山的时候,大元背起沉甸甸的柴籽,快步走到等他的莲花身边,充实的收获让莲花很开心,看着大元的眼神神采飞扬。当和大元一起走向驻地的时候,竟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。
      大元也是喜悦的。寂寥空旷的大漠是一种诱惑,让许多压抑的东西悄悄溜出了心房,有着无拘的自由和随意。大元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:“莲花,昨晚上想什么了?你的手伸进了我的被窝,我的胳膊都被你掐肿了。”
     “你知道的,”莲花的脸绯红,她低下了头,声音小了些:“你知道的,你怎么能不知道呢……”
      大元也笑了,笑得暧昧,他好像在自言自语:“就是,我怎么会不知道,我能不知道吗?”
      莲花抬起头来,有些勇敢地追问:“你知道个啥?”
      大元显得有些慌张,他别过头去:“就是,我知道个啥呀,我能知道个啥呢。”
       莲花多少有些失望,语气冲冲地:“就是,你什么也不知道,什么也不记得了!”
      大元好像补偿似的,接过莲花夹在胳膊下的簸箕,仍像在自言自语:“有些事情是需要记在心里的,不是嘴上。过去的已经过去了,只想过去,就没有明个了。你知道,张五和你男人的关系不一般,有些事情过头了,他会难为你的,更不顾家了。”
      莲花委屈地撇了撇嘴,哀怨地瞪一眼大元:“不是为了弟弟的日子,我还不想和他过了。你知道,换门亲,我走他妹也要走,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,只是他妹和我弟过的好,苦再大,我也受了……”
      大元看看莲花,眼里多了些温情:“莲花,这么想就对了。”
      莲花打断大元的话,恼恨地说:“对什么?你也不看看我活的什么人?我也是个人,他一年四季不回家,又不给我一分钱。”
      大元加快了步子,虽然有些慌,但很坚决:“认命吧,莲花,我们认命吧。”
      莲花干脆停下来,她觉得双腿软的没有一丝气力,她不知大元错在什么地方,但心里仍是在恨他,她看着太阳从眼中消失,抽泣了一下,终于挪开了脚步。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      每个人的收获都很不错。朱三好像害怕自己少了,固执地把别人的袋子看了又看,掂了又掂,总算舒展了自己的心:“莲花和大元最多,咱们三个差不多,哈哈。”
       张五有些阴阳怪气了:“他们和咱不一样嘛。”他细细的眼睛瞄了一下大元和莲花,满意地收获了他们微微得颤抖,笑着把柴禾折成小截,又吼开了他的少年:
      “田地荒了者就荒了么,
       犁头锈了者就锈了;
      今生的姻缘前世里修,
      想断个肠肠者也枉然……”
      莲花忽地直起了身,冷冷地迎着张五搜寻的目光,毫不客气地说:“张五,就你那破锣嗓子也配唱少年?真真是狗嘴里吐不出个象牙来!”
     张五的脸红了,他有些恼羞成怒:“老子唱得不好,你唱得好你唱啊?”
      朱三乐了:“莲花,你唱,好长时间没听你唱了,唱他个狗日的!”
      莲花的歌声就飘了起来:
      “闲吃个萝卜淡操心,
      牛娃子发情者你着啥急?
      自家的田地我做主,
      想让谁耕也轮不上个你!”
      大元恼了,他大喊一声:“莲花!”
      莲花摔了手中的碗:“你又不是我男人,你吼个啥?对你婆娘吼去!” 看着大元的嘴唇在颤抖,莲花低下了头,可嘴却不饶人:“张五,麻烦你狗日的给那个坏怂捎个信,再不回家把老娘逼急了,让他试试看!”
      二元把火弄得劈劈啪啪响,声音也跟牛似的:“都不要扯鸡巴蛋!狼不吃野狐子,都是个跑山的!日后要是听到哪个狗日的到村里嚼舌根子,我二元把狗日的腿卸折!”
      眼看一场好戏就要散场,朱三有点急:“张五,你狗日的好歹也算个男人,就这么不中用?”
      张五看看火光下大元铁青的脸,撇了撇嘴,一屁股坐在沙上不吭声了。晚饭草草吃完,大家都围在篝火边静坐不语,唯有二元喝汤的声音呼噜呼噜。大元往火堆里丢些柴禾,从腰里摸出了笛子。
      大元僵硬的手指开始在笛子上轻灵地起起落落。二元也喝完了最后一口汤,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他总觉得大哥在吹笛子的时候很苦很苦,苦的让他想哭。莲花突然惊奇地发现,大元在吹笛子的时候眼睛竟然是闭着的,在它闭着的眼睛里,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?张五的心慢慢平静了,说实话,他非常喜欢大元的笛声,他总觉得大元在用另外一种声音唱着少年,唱着人心里面的东西。而朱三则躺倒身子,嚼着一根柴棒子,计算着每人口袋里的黄毛柴籽。
      火光在每个人的脸上跳跃,不时随着噼啪的声音爆出一个个火星……大漠静了,兔子睡了,星星眨着寂寞的眼睛,风在轻轻吹过,携带着来自大漠深处的苍凉与无奈,还有陌生的近乎原始的气息……大元的眼睛微微眨了一下,莲花发现了他闪着的泪光,低下头去,心里涌生一种揪心的痛楚,而二元看看莲花,则是彻底闭上了眼睛。火光又跳跃了一下,熄了,一种浓浓的夜紧紧包围了这些人,但笛子却似乎更为响亮地划破夜空,久久不息……
      大元放下笛子,轻轻叹口气,他往灰烬中扔些柴禾,重又燃起了篝火。他的声音沉沉地,好像极不愿意地张开了嘴:“我们都是放羊娃,为了个日子,从山里搬到这灌区,日子是好了,可日子也更难肠了。”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,无奈地摇着头:“我和莲花的事情你们都知道,我们走不到一块,就是因为我穷、莲花穷。穷是个杀人的刀子,能把什么都给杀了,想想都难心。可如今这个世道我们又能怎么样?你挣上三个,人家想方设法弄去你四个。花钱浇水,还要请人家吃饭,化肥涨价,农药涨价,你要买的东东西西都在涨价,勤快,值不了几个钱。”大元叹口气:“这就是我们的命,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。提了,对谁都不好。” 
      每个人都叹出一口气来,张五干瘪地笑出几声来:“穷欢乐,富忧愁,都不要唉声叹气了,老天有眼哩,要你过的艰难少不了,要你享的福也少不了。” 他有些歉意地看看莲花:“莲花,我其实什么都没说过,你男人是和我关系好,他知道你和大元的事情,但他在外面混也是不想受这里的苦、不想遭这份罪,并不是你和大元的原因。可是让你受苦受罪了。”张五剜了一眼大元:“大元,我是佩服你的,做人做事都服你,可人世上的驴事情多了,有啥呢?不要苦自己,也不要苦别人。”
      二元打断了他的话:“你狗日的一会儿人,一会儿狗,到底要卵(说的意思)个啥呢?”
      朱三已经让自己周密的计划得意了,他打个阿嚏:“睡吧睡吧,明个还要干活呢。”
      躺进被窝的时候,大元听到了莲花的喃喃:“张五说的在理呢。”他闭上眼睛,心里乱乱的,无法自制地翻转过身,心里却在想:那只手还会伸进梦中吗?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     大漠像一个美丽的荡妇,刚才还温柔地和你亲热,一转眼的功夫,马上变得疯狂,如同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疯狂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。大风卷起沙尘,遮天闭日地呼啸而至,睁不开眼睛,嘴一张,马上就填上沙子。黄毛柴籽怎么都无法打了,大元嘶哑着嗓子招呼大家赶回驻地,可是到住的地方大家都傻眼了:大风竟然吹燃了晚上余下的灰烬,点燃了他们睡觉的地方,呼呼响着的火苗再也没有可爱和温暖,毫不留情地吞噬能够吞噬的一切,大元看看他们的铺盖以及柴籽都在上风头,心里稍稍松了口气。但他很快发现火苗不对劲,好像有人在向火苗浇着水,火苗拼命扭动着身子挣扎,同时腾起股股热气,就在他纳闷的时候,莲花叫出了声:“水,我们的水啊!”
      大元疯了般扑了过去,但已经晚了:装水的塑料桶子被火融化,里面的水全都化为雾气腾空而去。所有的人腿一软,跌坐在沙丘上,眼睁睁看着大火摇摆着身子,钻进另一个柴湾……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      沙子像长了手,扯着脚往深处陷,每抬一下腿都需要很大的力气,而缺少水分的身体软的像棉花,时时想和大漠融为一体。看似遥远的太阳,似乎发现了难得的机会,拼尽全力散发更多的热量,榨取越来越少的水分。大元奋力爬上山梁之后,一头栽了下去。
      天依然蓝的空洞,蓝的无动于衷,连连绵绵的沙丘默默地挽紧了手臂,大漠陷入死一样的寂静,偶尔一只兔子翻越沙丘。微微一阵风吹过后,大元睁开了眼睛,在翻身坐起的一瞬间,虚脱的晕眩使他眼冒金星。大元舔舔干裂的嘴唇,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。他再也无法坚持,从怀里掏出一个冻硬的生土豆来。
      这是唯一能给他提供水分的东西了。昨晚风停之后,大元已经想好了应急的办法,他把生土豆以及醋、酱油能够解渴的东西平均做了分配,他一再重复骆驼客说过的话,要大家坚持到底。同时他给大家讲了一个也许并不存在的秘密,蒙古人为了骆驼的饮水,每相距十五公里就开凿一眼水井,只要能找到其中的一眼大家就有救了。找到水井也就成了大家共有的希望。天刚一放亮,他便催促大家分别向不同的方向出发。在沙漠走了一个早晨之后,他已辨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了,但粗略算算,至少走了二十多公里的路程,但连水井的毛也没有看见。不知其他的人怎么样?说好了谁找着水井就在沙丘上燃放烟火,可是除了大漠的空旷,就是空洞的蓝天,哪有什么烟火?
     大元吃进最后一口土豆。被冻硬的土豆确实含有不少水分,大元贪婪地吮吸其间的水分,榨干之后,哸出锯末一样的土豆渣。但是一时的清凉过后,嘴里是更加的火热和焦渴,而嘴中似乎有永远也吐不完的沙子,糙糙的让人有一种莫名的烦躁。大元使劲站起身来,不论怎样,也得赶紧回到住的地方了,断水才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艰难,还有八天的日子可怎么过?当踏上返回的路程时,他才突然想起莲花,早上,他是和莲花一起走的,没想到只顾着找水井,竟然不知道莲花在哪里了!
      无风的大漠就像丰满的女人一样摊开四肢躺着,慵懒而风情万种,她柔情地接受一切可以接受的东西。大元跟着自己来时的足迹紧着返回,他想呼唤莲花的名字,但干燥的嗓子使他很快放弃了这一念头。当他急冲冲爬上一架沙梁后,终于看到了莲花的影子。
      这是一湾长势疯狂的黄毛柴。要不是站在高处,大元怎么也看不到莲花的影子。而此时的莲花,似乎疯了,她疯狂穿梭在黄毛柴禾中间,拼命收获着眼前的丰收。大元看着莲花忙碌的身影,心里突然一阵震颤,眼睛竟变得湿润了。他不知自己怎么走下沙丘,怎么来到莲花身边。莲花的嘴唇也裂开了干皮,但脸上全是忘我的喜悦。她贪婪地揉搓着柴头,醉心地听着柴籽洒落的声音,全然不知身处的险境。大元觉得莲花机械的重复好像舞蹈一样,有着不一样的美丽。大元看着,一种不忍使他颓然跌坐下来,他卷上一枝旱烟,拼命吸进一口,但以前能给人安慰的烟味,如一股火焰一样涌入嗓子,大元拼命咳嗽起来。
      莲花从咳嗽中醒过神来。看着痛苦的大元,她想起了该干的事情:“大元,怎么样?找着水井了吗?”
      大元摇摇头,但看着莲花的失望又劝慰着她:“也许找错地方了。”
      莲花无力地坐在了地上,脸上的喜悦瞬间消失,此时,她才感觉到嘴中的焦渴,莲花掏出一个土豆,大口吞噬起来,她连同碎渣一起咽下肚子,但更为强烈的渴望烧红了她的脸:“大元,我们会被渴死吗?”没等大元回答,她自己又说:“不会的,你一定会找到水的,一定会!”她看着眼前的柴籽,恨不得全收了眼中带走:“多好的柴籽呀,你说的对,我们能挣上五六百元的。天呀,五六百元,我就能过一个舒心的年了!“
      大元怔怔地看着莲花,摇摇头,嘴唇颤抖了几下。他站起身来,背上莲花沉甸甸的袋子,很难看地笑了:“莲花,不要想太多,一切都会过去的,娃的新衣都在这里,他还等着你呢。”
     莲花没有怀疑地笑了,和大元在一起的踏实,容不得她想更多的东西。但大元嘴唇裂起的干皮,让她感到心疼。莲花似乎没有多的犹豫,拦在大元前面,小心撕扯着干皮。大元没有拒绝,看着莲花的眼睛湿润起来。莲花不小心用过了劲,大元的嘴唇流血了,莲花歉意地连声哎呀:“看看我笨的。”
      大元吐出舌头舔舔血,但新的血又很快流出来。大元的举动似乎提醒了莲花什么,莲花毫不犹豫地抱着大元的脖子,含住了他的嘴唇:“看我笨的……”
      莲花的感叹变成了一种疯狂,大元的身子抖了一下,背着的袋子无声地滑落下来,随着莲花的力量,大元终于伸手箍住了莲花的身子。
      埋在心低的焦渴瞬间找到了可以滋润的清泉。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大漠上,拉长,再拉长……大漠没有连续不断的风,偶尔有旋起的风柱突然而至,很像未知的神鬼突然点燃的炊烟,带着啸声急急远去。风柱撞上缠绵在一起的人影,如一个甜美的梦,瞬间被撞得支离破碎。
      两人的嘴唇湿润了,但脸上仍然是无法满足的遗憾。可是,时间已经不会等待他们了。大元急急背上柴籽,近乎逃跑地向前走去。莲花多少有些失意地匆匆追赶。
      莲花紧随身后,声音颤缠的,她说:“我知道你的心了……”最后的话,嘶哑着带有可怜的哭声了。
           
      当夕阳最后一抹亮光消失后,大元和莲花疲惫不堪地来到了驻地。另外三个早到的男人眼巴巴看着大元,看着大元无奈的表情,失望地叹了一口气。二元似乎比谁都失望,他叫了一声大哥,竟然咧开大嘴哭了。
      大元恼了,他扯开了嘴巴吼:“哭个球,省下些眼泪当水喝!”
      大元的声音嘶哑而愤怒,二元的哭声就这样被吼了回去。眼尖的朱三,却一直盯着莲花的袋子不放,鼓鼓囊囊的袋子渐渐让他失去冷静,他止不住冲过去,解开袋子,抓了一把柴籽像被烫伤了一样大喊:“我日他先人,老子们脚不沾地地找水井,狗日的们却偷偷摸摸打柴籽!看看,你看看!”
      朱三手中的柴籽扎眼地在几个人的面前晃动,到了大元跟前,几乎顶住了他的鼻尖:“大元,你不会不知道吧?这里面,也有你的份吧?”
      大元张张嘴,终没能说出什么来,只好无奈地别过头去。而莲花却一步冲上前去,一把打落朱三手中的柴籽:“这是我一个人打的,不关大元的事情!”
     朱三贴在了莲花的脸上说:“是他让我们找水井的,凭什么你就可以打柴籽?要不是你和他有一腿,就有这样的待遇?”
     莲花的愤怒还未发泄,二元已经从旁边窜上来,一拳就把朱三打在地上:“我还和你妈有一腿,你知道不?”
     大元随着二元的话音,同样一拳捅到二元的脸上:“你怎么就改不了你的这个臭脾气?”
     跌倒在地上的二元不敢面对生气的大哥,莲花尖着嗓子喊:“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!你说啊?你打我啊?!大不了你们找到水井我不喝水还不行吗?”看到二元的嘴角溢出血水,又急急地为他擦拭。
       张五扶起倒在地的朱三,铁青着脸丢出冰冷冷的话来:“大元,不管怎么说,都是你的不对,在这个要人命的时候,都要齐心寻找水井,只有找到了水井,才有活着的念头,人都活不了,要这些柴籽做什么?”
     张五的话恰如给莲花一个巴掌,莲花一怔,如噩梦醒来般捂脸大哭:“是我的错,都是我财迷了心窍。开始我操心着找水井,可是就遇到了那么好的柴籽,我走不动了,实在是走不动,那些黄毛柴籽引着我啊,我舍不得……大元,原本这些话是你来骂我的,可是你没有说……”
      莲花的哭声真切而凄恻,在寂寞的大漠寒冷而悲怆,哭声中,所有的男人都长叹一声,无力地瘫坐在沙地上。
     夜色就这样密密实实地挤了过来。看不见的夜色像无形的冰块,不动声色地向沙漠中的这些人逼近,最终把他们挤成冰冷的一团。越来越深的寒冷,正一件件剥去他们的衣服,使他们更加想念已经烧成灰烬的被褥。燃烧的柴火,忽明忽暗地在他们脸上跳出各种各样的神色。前面烤热了,只好转过身去,再把脊背交给火焰,转来转去的往复,让每个人都变得烦躁不安。
      没有人能吃下东西,也没有人说些什么。但人人都渴望能打破这个僵局,却又不愿意第一个说什么。就在这个时候,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大元的声音:“张五,知道你的先人怎么死里逃生,又捡了一块狗头金的吗?”
     新添的柴火燃起来了,火光明亮了很多。背对着火堆的张五哼了一声,但另外的几个人脸上明显露出了兴趣。
     “张老实背煤的时候,煤窑子塌了。”大元拼命让自己的声音兴奋起来,“他在里面圈个了五天。”
      莲花问:“早些年前的事情了,是真的吗?”
      二元听出了哥哥的意思,他鼓足精神让这个故事真实起来:“这还有假?要不是张老实的狗头金,他张家能那么阔气地盖房子?”
      朱三直了直身子,转过去烤着脊背:“大元你说说,老听老人们说这个事情,还没囫囵听过一回。”
      大元对着弟弟笑笑,他知道,这个外表粗鲁的弟弟一点儿都不笨。他的声音明显兴奋了起来:“张老实厉害呢,他给自己鼓着劲,他当时想,外头的人肯定知道自己给困了,肯定会着急救自己的,在这个时候,关键要看自己能不能挺住。张老实熟悉煤窑子的情况,大致算算,就开始从窑顶上挖逃命的路。他知道,煤窑子不深,直直地向上挖,最多也就一天的功夫就能出去了。想想看,那是个真真实实的汉子,在严严实实的山里,黑漆漆的地下,张老实就像蛆虫一样为自己找了一条活路。”
      柴火接连炸响,爆出一个又一个的火星子,心似乎被揪在了一起,即便是烤着脊背的人,也拼力扭转头来,看着大元明明灭灭的脸。
     “不知道挖了多少时间,张老实只是不停地挖。他系着一条羊毛拧的裤带,感觉肚子饿了,他就把裤带紧紧,最后把自己系成了个葫芦。老人们说,张老实能够死里逃生,关键是心劲大。什么是心劲呢?心劲就是想自己的父母等着他,老婆孩子在等着他,以后日子需要他。”
      莲花往火堆里扔了几根霸王柴,一股白白的烟柱渗入粘稠的黑夜。火舌象一条条贪婪的野兽,舔食着粗壮的柴禾,直到它烧成火红的一团。
     “可是张老实遇到了难处。他只顾着往上挖,却忘了及时清理挖下的石渣,等他感觉呼吸困难的时候,才发现自己把自己关进了一个前来不下,后去不了的石匣子里。”
     火星骤然爆响了一下,莲花身子颤了一下,微弱的爆响,很快被喜欢寂静的夜色吞噬。但大元的故事,显然吸引了大家。张五接过了大元的叙述:“就在这当儿,我的先人哭了,哭的伤心,也哭的很生气,他把头狠狠钉进石壁,石壁塌了。”
     莲花倒吸了一口气:“把人砸了?”
     几乎所有的人都笑了,大元说:“一撅头砸出个棺材来,原来他已经挖到一座古墓下面了,棺材里,就有一块很大的狗头金,张老实就抱着这个狗头金死里逃生了。”
     莲花长长地叹出一口气,突然感到了一股热浪:“要是我们能找到水,柴籽就是我们的狗头金呀。”
     张五突然就把几根粗壮的柴禾砸进火堆:“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,该死的娃娃求朝天,我就不信我们过不了这个坎!”
     “就是,明天好好找一天,我就不信找不出个井来!”二元显得信心十足,但干皮皴裂的嘴唇,让人感觉到他心底的焦渴。
     莲花的脸上明亮了起来:“只要找到水井,我们就算找到了狗头金了。”
     朱三躺在了火堆旁,一脸的痴迷:“我要是有块狗头金,就是死了也值呀。”
     二元笑:“死了你要狗头金干什么去?到阴曹地府娶鬼老婆吗?”
     莲花坚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:“我保证明天专心找水井,再不打一粒柴籽!今天打的柴籽,大家都有份,我是糊涂了……”
     朱三一骨碌坐起身子,眼睛亮亮的,但话在嘴边却拐了个弯:“看你说的啥话?谁不知道你的难肠呢……”
     大家都笑,虽然干涩,但笑出一种温暖来。
  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     一个白天,似乎很快地过去。但绝望却越来越多地降临。在约定的时间,大元、张五、二元,几乎同时从三个方向走到宿营的地方,不用问,看看彼此的表情,三个人都失望地躺在沙丘上。
     夕阳苍白无力地挂在天幕。大漠的落日更给人苍凉悲壮的感觉,一股凄凉的感觉从心底如同夜色慢慢溢了出来。
      “我今天遇到了一个骆驼客。”大元要给所有的人希望,“他说虽然不知道具体的位置,但肯定方圆30里地会有一眼井的,只是沙漠里的井很不好找。”
       但是他的最新情况也没引起大家多少的兴趣。二元在无意中发现一些异样的情况,他看见自己有意在柴籽袋上做的记号有了变动,他几乎是弹了起来,一把提起袋子,显然,袋子的份量明显少了很多。张五也警觉地提提自己的袋子,大元也看看,显然,他们的柴籽都被匀去了一半。只有莲花的袋子,仍显得鼓鼓囊囊的。而朱三的袋子已经不知去向。大元疯了,急忙跑到一处沙丘上,看到自己藏的两瓶救命醋已不知去向。
     “是朱三?”
      三个人迅速朝着朱三要去的方向走去,很快,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:朱三看来早有计划,早上他并没有真的去找水井,而是藏在了营地不远处,等他们走远后,又悄悄回到了营地,偷了他们的柴籽,跑了!
      “狗日的,要是活着出去,老子要他知道贼是怎么当的!”二元狠狠跺着脚,对着大漠喊。
      “狗日的还算有点良心,没偷莲花的。”大元也失去了耐性,眼里都快流血了。
      不语的张五突然仰头大笑,笑出许多的意思来。不顾大元两兄弟的惊讶,他掏出一块干饼子狼吞虎咽,张五几乎是强迫自己下咽,缺少水分的痛苦,是他嘴角溢出很多的血,眨眼间,一个饼子就落到了肚中。张五说:“要想活命,现在马上就走。”
      大元摇摇头:“莲花还没来。”
      张五挥挥手:“那好吧。等她还是走,你自己决定,再不动弹,就没有机会了。”他提起莲花的袋子,招呼着大元二元:“你们看着,莲花的柴籽我背上,一颗不少地还给她。她来了你们就赶紧往出走!”
      不等他们说什么,张五毅然地踏上了回家的路。
      夜色,如心底的绝望,慢慢笼罩了大漠。大元和二元心不在焉地强迫自己就着冻硬的土豆咽下一个馒头,但是,莲花还没有回来。
      大元牢记骆驼客的叮嘱,走向一个很高的沙丘。他和二元砍来很多柴禾,燃起了熊熊大火。二元撕扯着嗓子大喊:“莲花——”
      微弱的喊声很快被大漠吮吸得干干净净,而二元喊得精疲力尽的时候,无助地瘫坐在沙丘上,呼唤莲花的声音,化成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号。
      大元脸阴得深沉,他指使二元到背风的地方去睡,自己仍苦守在沙丘上。
      夜深了,还是不见莲花的影子。一道又一道的流星,拖着长长的尾巴,消失在遥远的天际。天很幽静,幽静的近乎无动于衷。
      大元脸上的肌肉一阵阵颤抖,他不时地抬头巡视着周围的大漠,很希望看到同样燃起的火堆,但是周围全是黑漆漆的沙丘。
      一滴泪水,终于从大元的眼际滑落。他知道,莲花在心底憋了一口气走的,为了抵制黄毛柴籽的诱惑,莲花走得干干净净,没有带簸箕,也没拿袋子,只是想着一门心思地找井,这个女人啊,井没找到,却把自己给丢了。
      大元拼命压制自己的抽泣,从身后取出了笛子。悠悠的笛声响起来了。似乎从很远的地方走来,越来越近,越来越清晰,倏然的高亢之后,一路奔腾着,向着寂寞的天幕爬去,就在人心紧提得的时候,又从很高的地方跌落,碎成了点点滴滴,撕成了丝丝缕缕,呜咽着融入毫无感觉的大漠。而笛声没有停止,幽幽咽咽成无尽的缠绵,飘飘洒洒在寂静的夜里,燃烧的柴火不时爆出一串串闪亮的火星,很想燃放在大漠里孤寂的烟花。半个残月爬了上来,风停了,觅食的兔子停止了咀嚼,星星似乎破碎成渣子,撒满了辽阔的大漠……
     柴禾燃尽的时候,东方出现了明亮的白色。天亮了,而莲花,仍然没有来。大元的双眼空洞成两眼幽深的井,寒森森地看着连连绵绵的大漠。
     天还没有完全放亮,二元就爬起了身,他活动着僵硬的身子,期期艾艾地看着大元所在的沙丘。二元在大元的笛声中沉浮了一个晚上。他甚至想,要是莲花真的走了,有这笛子相送,也不枉人世一场。
     二元的嘴唇已经干裂成沟壑,他向着大元走去,一路想着安慰的话,路过一个低洼的地方,二元的眼睛一下直了,他近乎飞身扑了过去,趴在地上看,当他借着明亮的晨光看到自己的影子时,撕破了嗓子喊:“大哥——狗日的井,狗日的井我找到了——狗日的井就在我们跟前呐!”
      大元听到了二元的喊声,他身子颤了一下,毫无顾忌的哭声立即传了过来。
     补充水分的喜悦,很快被莲花走失的痛苦取代。大元找来所有能盛水的瓶子装上水。他叮嘱二元守着井不要离开,晚上一定要在沙丘上燃起柴禾,等着他回来。
     二元抓着大元的手,哭了:“哥,你一定要回来,嫂子还等着你啊。”
     大元别过头去:“我知道,可是莲花也许在等着我呢。”
     大漠的路很长,细细碎碎的沙丘上印着莲花的脚印,如一根绳,扯着大元的心……
      2008年1月5日与兰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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